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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 发布日期:2024-06-15 16:10 点击次数:138
白鹇茶园是我想给这片茶园取的名字,也是祝愿。愿我年老的时候,丫山坞还是现在的样子,林木繁茂,茶香绵延,有白鹇在这里安家,世世代代地繁衍。
白鹇茶园
文 / 项丽敏
起先是听到头顶的声音,“嘭”,像猛然撑开一把大伞,有风的力道压下来。
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,采茶的手悬停在那里。
抬头看,是一只白色巨鸟,已经飞出十米远。
目光触碰到巨鸟的瞬间我就认出它,“白鹇,看,一只白鹇!”我忍不住叫起来。白鹇拖曳长长的尾羽,背对我们,顺着茶山的坡度滑翔而去,隐入对面山林。
我的身后是一丛灌木,簇拥着一棵有些年头的橡树,此时正是橡树的花期,树冠覆满花穗,蓬松柔软,如一朵鹅黄的蘑菇云。橡树的一侧是毛竹林,另一侧是杂木林。杂木林里开花的树不多了,山樱、山桃、野李,都在结果。也有开花的,是金樱子。金樱子是蔷薇科的攀缘灌木,枝条繁茂,沿着山石树木向上攀爬,开花的时候,“哗”地一下,一道白色的花帘垂挂在那里。
白鹇就是从金樱子花垂挂的树上飞出来的。
村里每座山都有名字,我家这片茶园所在的山叫“丫山坞”。丫山坞的茶园分成六片,归六户人家所有,我家茶园在“丫”字左边一点的顶端。丫山坞入口有山泉,有水潭和岩壁。岩壁上瀑布倾泻,四季不断。上山的路极窄,仅容得下一只脚,行至茶园,可见溪流。
看见白鹇后,再看自家茶园所在的山头,目光也不一样了。这片茶园撂荒过几年。十多年前,也是这个季节,父亲上山采茶,天渐黑时还没回家,母亲急得没办法,托邻居上山寻找,把一脸血迹的父亲给背了回来。原来父亲采完茶后又进竹林挖笋,脚下打滑摔了一跤,差点滚下山崖。经这一劫,父亲把茶园转给堂哥家。堂哥家种了两年,又出去打工,茶园也就荒在那里。
白鹇飞到对面的山林后,没多久便听到它的叫声,“嘎嘎嘎、嘎嘎嘎”,嗓音略粗,中间夹杂一两声拖长了调子的哨音。以我的耳朵听起来简直不像鸟鸣,毫无美感可言。白鹇可不负责人类的耳朵,它的鸣叫是给同类听的。
《山茶白鹇图》(局部) 明 林良 上海博物馆 藏
父亲总说丫山坞的茶叶好,“整个村子的茶园都比不过丫山坞,丫山坞的茶叶是最好的,可惜啊,这么好的茶叶,荒在那里太可惜了。”丫山坞的茶叶确实是好,也是山高林密的缘故。茶树长在这样的地方,有那么多的花香熏染它们,那么多的云雾浸润它们——竹林里的山泉水,树林里的腐叶肥,流淌下来供养它们,怎么能不好呢。
“茶园得留着,等你们以后有时间了,就当野茶采一采,自己吃也是好的。”父亲还是舍不下丫山坞的茶园,又从堂哥那里把撂荒的茶园收了回来。
也是风水轮流转,这几年,喝野茶的人多起来。野茶长在茶园边的灌木林里,和灌木不分你我,依赖大自然的力量生长。喝野茶的人不讲究茶叶的看相,因为野茶没有看相,粗粗大大,枝条不匀,没个规整的形状。
村里人把采野茶叫做打野茶,家里的茶园采摘完毕,就背起茶箩去打野茶。打野茶要钻树林子,免不了被那些长满锐刺的荆棘划破脸颊,拉伤了手。打野茶也时常会遇到蜱虫袭击,还有蚂蟥、野蜂、蛇,个个都是不好惹的主,碰上了必然要吃一番苦头。小时候出于好奇,跟着大人身后打过两回野茶,现在却不能了,无论野茶多么好,也吸引不了我去冒那样的险。
也有不必冒险就能打到的野茶——茶园撂荒了,茶树还是照样生长着,活着,恢复了山林灌木的野性,比先前活得更为肆意。茶园里的野草也活得肆意,但它们根系浅,春季野蛮生长,夏暑就枯了一半,到霜降,全都偃旗息鼓,不像茶树,根扎得深,耐得寒冷也耐干旱,四季都是绿的。
四年前的谷雨日,当我在电话里告诉父亲,我和嫂子将回家采茶,父亲立马说“好好,我这就去洗茶箩”。他从阁楼上取出茶箩,去河里洗刷干净,搁在门口等我们。
丫山坞的茶园有我少年生活的记忆——跟随父母上山采茶、在大自然的怀抱里撒欢的时光。山野的气息是有魔力的,能释放人的天性,让人身心松弛,旷达愉悦。当我在记忆里拾捡起这些发光的片段,也理解了父亲对茶园的不舍。让父亲舍不下的不止是茶叶的好,还有全家人在茶园里一起劳作、畅怀大笑的那些春日。
白鹇的叫声时断时续,叫了一上午,声量不高,有点亲昵的意味,分明是唱给伴侣的情歌。如此看来,不止我家茶园所在的山头,一整座丫山坞都是这只白鹇的地盘。
想起来了,父亲也见过白鹇,在丫山坞。
《柳禽白鹇图》(局部)明 汪肇,北京故宫博物院 藏
是十多年前的事了,父亲告诉我,他赶清早上山采茶,走到丫山坞,天还没大亮,经过半山腰的杂木林,抬头,见树上一团白乎乎的东西挂下来,心里一惊,莫非见到鬼了。村里常有人说起在山里见鬼的事,各种各样的鬼,见得最多的就是这种通身雪白的鬼,有时蹲在路中间,有时在树上挂着,拦着人的道。
父亲犹豫不决,上山的路就这么一条,总不能转身下山吧,于是把心一横,管它呢,走过去看看,就算是鬼也要看它长什么样。
“不等我走到跟前,那白乎乎的东西就飞起来,原来是只鸟,翅膀扇起好大的风,把我头发吹得一根根竖起。”
父亲没有说他见到的是什么鸟,现在想来,应该就是白鹇,或者是这只白鹇的父辈。
自从我们重启了丫山坞茶园的采摘,父亲又请人把茶园修剪过两次。
“老茶树要剪枝的,把病枝老枝去掉,茶树就有力气长新枝新叶。”父亲说罢,接着叹道:“人不如树啊,人老就是老了,一点法子也没有。”
丫山坞的茶树有多少年树龄?是谁种下的?问父亲,父亲说他也不知道,“大概是你爷爷那辈人种的吧,前人种茶后人收,有收有种就能传下去。”我知道父亲很想再爬一次丫山坞,亲手采摘他熟悉的茶树,但他的腿脚已不听使唤,连屋后平缓的山坡也没力气爬了。
临近中午,茶园里日光强烈,蚊虫也活跃起来,在眼前乱飞,伺机叮咬一口。被蚊虫叮得不耐烦时,父亲打来电话,催我们回家吃午饭。
下山途中又听见白鹇的叫声,“嘎嘎嘎、嘎嘎嘎……”像是和我们道别。
“我想给茶园取个名字。”我对嫂子说。
“什么名?”
“白鹇茶园,怎么样?”
“文人病,动不动就要给这啊那啊取名字。”。
我笑起来,“名字很重要,有了名字,这片茶园就不一样了。”
白鹇茶园是我想给这片茶园取的名字,也是祝愿。愿我年老的时候,丫山坞还是现在的样子,林木繁茂,茶香绵延,有白鹇在这里安家,世世代代地繁衍。
文章编辑:何晶 ;新媒体编辑:郑周明